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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士隐约好一起访张爱玲故居。他是我的同事,家离我的住处不远,十字路口的斜对面,灰白色的高楼后面,便是他的居所。他曾站在路口,比划给我看过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我想象着高楼后面的某一幢五层小楼里,有他三间空房子。

 

房子是空的,不是他不住,而是屋里什么都没有。他说过,没有床、没电视、没冰箱、没电话和网络,正常生活设施全无,只有一张床垫,供他一个人睡睡觉,有一阵子他还在毛坯房的水泥地上睡过。一个40岁的男子,一直独身,苦行僧似的,也真够不一般的。

 

他跑政经口,要与各色人等打交道,强拆案、自焚案、大火案……常常混迹于社会底层采访,衣着也随便将就起来,那套旧西服只偶尔在庄重的场合才穿,比如交流会、宴席什么的,幸而不是什么香车粉黛、名流显贵出入的场合,不需要在人前闪耀熠熠灼目的光。

 

他的手机永远老古董一样,估计300元不到。只是前额一绺一绺头发自然弯曲,白发夹杂黑发,像冰淇林浇上几绕朱古力,透出一丝小布尔乔亚气质。

 

12月初的上海,空气冷寂,天边发着青灰。年底的阳光仿佛也在一年的忙碌中老了、累了,惨淡地挂在墙上。降温了,路旁满是黄黄的落叶,扇形的、椭圆形的,细细碎碎一地。冷风吹起时,树梢上颤巍巍的黄叶便扑扑簌簌落下,宛若断肠人伤心事一下涌上,一串串泪珠止不住地洒落。

 

远远地,士隐走过来,还是那身劣质的不曾熨烫过的皱巴巴的西服,手里拎的还是那只破皮包,黑色边缘磨毛了,泛出灰白色的底子。我曾提醒他,“该换包了。”他坚定地摇头道:“哪能,这是宝贝,防窃、不招眼。”口气里我是一点都不了解他职业的自我防护。

 

第一次访张爱玲故居竟和士隐同去,这在先前不曾想到。移居上海前,曾百度搜过、在地图上谋划过路径,只是没想到结伴士隐,当然那时我也不认识他。乘地铁7号线到静安寺,出站几步路,便是常德路195号常德公寓。

  

这里是30年代末和40年代里,张爱玲和她姑姑一起居住过的地方。年轻的张爱玲才情奔涌,笔下人物一个个在这里生动出世,她和胡兰成的一段情亦萌发这里,后演变成不幸孽缘令人十分痛惜。

 

如今的这里,昔日景象已荡然无存。没了白日底下,鸦片烟将祖上积攒的成箱满笼的银子烧成灰烬的慵懒;没了弄堂里奶妈下人打情骂俏、小孩子哭闹的嘈杂,也没了铁环朱漆大门里阴沉肃雍的大家族、几房女人眉眼间的暗斗。

 

公寓门前现已是敞阔的大马路,每日车流不息,就像一个大工厂的流水线,天天滚出一个奔忙的、自顾自、无暇多看别人一眼的新上海。好在常德公寓还幸存,粉色墙面夹杂咖啡色的线条,仿若旧上海女人嘴唇上的红胭脂还没擦去。

 

大楼底层,是一间咖啡屋,暗红朱黄色调的座椅和墙面,如一袭丝质杭稠旗袍包裹住了里面人的心思,各色心思随袅袅咖啡热气升腾,向沿墙一溜书柜弥漫,里面是张爱玲的书,还有今人撰写的旧上海的故事。鸦片烟、咖啡、靡音笼罩的旧上海的热闹、华丽、欲望静静地沉睡在墙隅的书籍里,幽然散发冷香。

 

士隐喜欢张爱玲出我意外,一个是精致考究的上海小资女人,一个是生活简朴的山东汉子;一个家庭门第煊赫,一个农村小县城出身至今留有乡音。把这两人放在一起,身边的女同事咬着嘴唇轻笑,男同事嗓子里不免发出嘿嘿的声响。

 

然而,士隐则辩称自己很文艺,曾经搬弄过文学,算一个文艺老青年。走上政经记者的道路,则是内心有一种理想在鼓动和支撑。他悄然向我吐露理想时,那一刻我顿感金光四起,如同法海的金钟罩在眼前一闪。

 

他说,他一直想启迪民智。满怀对弱势群体的悲悯,他不怕吃苦,不怕冒险,深入最底层采访。一去几个月,于是家里那些婆婆妈妈的生活用品就不需要了,当然也包括女人,再说也没哪个女人甘愿自投苦海。

 

士隐的前额是高的,眉目疏朗,白皙的皮肤里血气饱满,平坦的面皮没有刻下家室所累的生活磨痕,只是头发过早花白,有几分鹤发童颜的纯真,像是中国传统年画里黄口稚儿和飘飘仙人的捏合。

 

他说话间,语气是真诚的。“尽管如此,其实,也可以买一些家俱……让自己过得好一点……”我小心建议。他说,“买家俱不费几个钱,只是到时……若结婚,也得换新的。”哦,我恍悟,原来他内心还是盼望结婚娶妻的?!还想着给新人留一个全新的世界!可是,这一个念头坚守十多年未免太久。

 

一次聚餐,同事雨村试探地问,“你,曾经就没有看上过一个?”士隐沉吟:“有。”“什么时候?”雨村追问。“十年前。”他答后大家一时沉默,只听雨村从心底里涌出无限的同情,叹息道:“伤心了,肯定伤心了,一伤就是十年。”口气里很是有懂得、了解、似曾经历的深深理解,他后又感叹:“士隐内心还是很细腻的。”

 

或因这份细腻,让他很“文艺”,竟也纠缠张爱玲情结。若细细剥去种种的不同,其实他和张爱玲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。比如,都是在上海这片天空下用笔、用心写作,只是时间段不同东西而已。

 

张爱玲的笔,有人形容像绣花针,不露声色地描龙绣凤,信手绘出她那个时代某一群人的生活,一针针冷冷地刺向人性最深处的欲望,针针见血。她非凡的笔力,让她作品一问世便不同凡响。然而,她又是一个靠笔吃饭、自食其力的弱女子。在时代变迁的大潮下,她更显弱小。

 

士隐也在奋笔疾书,记录和还原现实中隐蔽世界里的真实故事。他提着破包、破手机奔来走去,胸腔里火一样的激情在燃烧,像堂吉诃德,披着一副破烂不全的盔甲,骑上一匹瘦马,离家远行固执地为正义而战。

 

堂吉诃德,一部让人泪中带笑的悲喜剧。而在被欲望烈酒浸泡、世人皆醉的现实里,士隐勇士一般地自我牺牲,更令人伤感。在强大的现实面前,哪一个不是弱者?冬日里的阳光,也会绵软无力。士隐是弱者,张爱玲也是。

 

而为了活着的意义和人世间的自重感,很多勇士无畏地追求正义,牺牲精神实令人感动。但在复杂的世界里,正义是什么,真理在哪里,并不是轻易就能弄得清的事。勇者未必就掌握真理,逃避者未必就是错误……

 

张爱玲幸而聪明地及早抽身离去,才免遭一个疯狂年代里必定的劫难,才能不幸又有幸地、在异国他乡的孤寂中安静地消逝。

 

士隐呢,还是想结婚的,就真希望他能早点找到另一半,成个亲、生个子,放放鞭炮,喜喜庆庆,乐乐呵呵……上帝赋予人的最自然的活法,到耄耋时再回首,总不至会有太多的错误、遗憾和懊悔吧?

 

 (注:恕因真士隐了,所以假语村言上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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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爱芳

毕爱芳

12篇文章 11年前更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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